夜色很深,我在窗外的黑暗中,努力的辩认着,我想看一看那些造型百态的山、丘陵,或者在白昼曾有蝉鸣弹奏交响曲的枝繁叶茂的树
然而,漆黑的空旷如若坠入无梦的睡眠,除了风声,一无所有
街上的人们仍旧纷繁换上了新行头,为这时节搭建起符合中心气氛的后台
暮年人要温度,早早用棉衣口罩将本人全部武装起来,胆怯然而名正言顺地跟气象举行着无声的对立
年青的女孩还衣着长靴和及膝的裙子,把几厘米肌肤暴露在北风和苍白微漠的阳光中
中年人则犹豫不决该向哪一上面看齐,折衷地穿了个厚外衣,颈口露出一圈球衫妄自菲薄的翻领
而我则在第N轮冷气氛来袭后不得不奔向衣柜,倾箱倒箧一番之后拖出一条满是卫生丸气味的棉毛裤,哆颤动嗦地穿上,寄望它能给我带来一点贴身的温和缓抚慰
秦安是我的老家,每次还乡,都匆匆望王窑奔去,或有公务,亦难得一驻
秦安于我,竟似隔世尘梦,陌生而熟稔
四月初李祥林假以桃花盛开召饮,因身懒心乏,推诿再三,不愿叨扰,况且前日经过葫芦河,见川内林果一片寂静,桃花还没有开
但祥林说,你一来,桃花就开了!于是踌躇前往
以一个陌生游客的身份进入秦安,秦安街巷村镇的万般风物便显出其古韵流芳的独特气象来
这块开天辟地的土地,是人文的滥觞之所,人多慧,地有灵,生气浩沛,文化其积也厚,其发也勃,断不能一言尽述之
邓九九
邓九九是秦安的一个麾的司机,住在映南街先锋巷
所谓麾的,就是带篷三轮车,俗称“蹦蹦”,可走街窜巷载客,每趟二元
邓九九浓眉,唇上胡须如隶书体“一”字,面相酷似鲁迅
他的孩子深谙古人“为父名讳”的道理,数数字时常常从八直接数到十,让人莞尔
邓九九家的巷道整洁工饬,留有老式门环的大门后面,炕洞的墙壁烟熏如墨,几个害羞的小儿吃吃而笑
我们在邓九九的院子中负暄闲眺,感叹着院中的梨花,想象东墙上的爬山虎在夏季将成为一面绿色大网
正是绿肥红瘦的晚春时分,朗澈的午后阳光铺满半院,院中恬静无哗,而冲淡向上的气息立等可待
我没有坐过邓九九的麾的,但我听了他的秦腔
他在秦腔茶社中叫一声板,举座阒寂
待一音仆起,可闻宽音本嗓端起端落,激扬吭慷,如悬崖瀑布,殊少回旋,听者无不鼓掌解颐,为之挂红者络绎不绝
吼秦腔的邓九九比开麾的的邓九九更加真实可爱
成双宝
成双宝是凤山脚下租书的一个读书人,七十年代的小说创作很活跃,据称目前醉心于读佛经
我们去看他,路上碰到一支马戏团正锣鼓喧天地招徕行人,其一人长发裘袍,骑高头大马,又一人操胡琴,琴声呜咽,加之路边恰有一家叫“车马店”的旅店,感觉极有边地意味
书屋内黑灯瞎火,初以为没有人,喊了一声,却从棚顶上溜下来一个人,正是成双宝
他与我们欢然道故,热情得满口文言文,镶补的牙齿熠熠发亮,又绝口不提当年风光,只说自己有传奇的人生
看他身后皱巴巴的两架旧书,不知道出租可否度日
但谁能料到凤山脚下这个矮小的租书店的主人,却曾经有过关于文学的荣光
珊珊
珊珊是北关汽车站附近珊珊旅社的老板,男性
我们去珊珊旅馆投宿,珊珊为我们提供了成捆的啤酒,陪我们阔谈甚欢,又嘱其妻为我们做好了鸡蛋醪糟
他的旅馆干净卫生,据说女主人每日打扫房间前,都是先点一支卫生香“冲”进去,然后像收拾自己的卧室那样反复认真打扫
珊珊把他的孩子安顿在三楼写作业,三楼是全封闭的,他不让孩子接触到客人
珊珊说,开旅馆让他见识了这个社会的复杂,真是什么人都有
可是这个见识过最复杂社会的人,心地一点也不复杂
他坦诚直率,曾拾千金而不昧,有善心,脑子灵活,胸怀宽广,就像秦安派出的一位形象使者
人民街
人民街是秦安的一条老街,代表着秦安明清以来的精神风貌
十年前我上高中时每天早上在这条街上跑操,并关注它的现代性,一台新式电视的出现都足以让我激动
十年后,我关注它隐藏着的某些美妙的生活细节
我们在人民街吃一种简单的双仁白糖点心,嘴里有一味清淡的香和一味朴素的甜
黄裳先生说过一句话:“只有在精致的小点心中,才寄托着一个古老城市里居住着的人们用以消磨长日的饮食方式的精粹
”其中“消磨”二字,最是打动我心
如果说精致是技术要求,那么,“消磨”二字则是一种精神要求,是一种情调
多年吃着小点心打发时光的城里人,只此一点情调,就有一种后天的优越性
这一块点心,就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心理的附着物
时近傍晚,人民街的门市部家家开始打烊,吱扭的门轴声和呛啷的门环声此起彼伏,老式长条凳收起来了,工艺美术社的招牌收起来了,中药铺多宝格的抽屉复归其位,待售的几口大铁锅依次淡出街面……这里甚至还有萝、筐、筛、簸等山货,依稀可闻粮食的清香
曾拍过《筏子客》的老门楼也要关门了,我看见一缕灯光从门缝中投射到街面,如闹春之红杏般耀眼
叶堡
叶堡在葫芦河的北岸
小城镇建设使许多老镇如邯郸学步,“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庄子秋水》)显得面目可憎
而我在叶堡所见街市一如旧时
午后的一米阳光将街市划为阴阳两界,几家老式的店铺刻有岁月的旧痕,檐下的象棋摊上有人捉对厮杀,观棋者皆作君子状缄默不语,战到险要处,却轰然作声以充幕僚,一盘终了,拊掌而笑者有之,大摇其头者有之,面红耳赤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其情其状,即为市井百态
一位戴老花镜的老人,兜里插着旱烟锅,坐在矮凳上闭目澄心
他的脚下卧着一只黄狗,狗是土狗,四处张望,却并无警惕之色
我趋步上前拍照,央老人将旱烟锅衔于嘴上,让烟雾腾起如太白驾临,而黄狗竟人坐于地,双耳支棱,摇尾环伺左右,忠实可鉴
晋朝的陆机在洛阳做官时,他的家犬名叫黄耳,可传尺素
元朝诗人张翥为此感叹:“家信十年黄耳犬,乡心一夜白头乌
”意谓家音难得,今我人在叶堡,即是回家了,见到黄犬,自也不必嘱其传书,只望着屋檐下的老人和狗痴痴而羡
这一天,我在叶堡时疾时徐地走,眼睛一刻也一停地搜索具有文化符号意味的物事:果园空地上如云彩般晾晒着重重叠叠的粉条;粉坊的一只红泥小火炉上煨着两只瓷罐,熬出的茶汁黑稠如浆,用贾平凹的话讲,可吊成线;有一家皮鞋店,题额为“人生路皮鞋店”,书法颇随意古拙,意境颇开阔大度,不由心中喜欢;河边铁匠铺的门还开着,但炉火不亮,只有打铁的一应工具排在门外,同行的好事者立刻上前作势打铁,叮铛的声音清脆中挟裹着炉火的温度,依稀可知冷兵器时代的铁匠营大率如此
大地湾
大地湾是秦安乃至甘肃乃至中华大地的一张古老的名片,遗址距今有八千年历史
车在清水河谷穿村过寨,让人无法相信这就是黄河上游远古文化的发生之所
代表着人文晨曦的大地湾人头形彩陶瓶举世闻名
有人说大地湾附近漫山遍野都是陶片,起初以为这是运用了夸张修辞手法的描述之语,等去了大地湾才知道,作为人类文明晨曦的碎片,居然在这块土地上分布得如此深,如此厚,如此密
我和诗人雪潇在大地湾南山捡陶片
稍稍留神,即可在麦地中捡到不同文化时期的陶片,或为新石器时代早期的细泥红陶及其晚期的泥质橙黄陶,不同的陶片灿如星河,耀眼得人两眼生疼
我们甚至在崖上寻找不同文化层的灰坑,从不同颜色的土质中寻找陶器的线索
这时候,我们遇到了一条蛇! 这一天距清明尚有三四天,在那条向阳的小路上,我眼睛的余光瞥见一条花麻的东西,待到发现是一条蛇在干草上晒太阳时,立刻心跳骤快,全身发软,皮肤上渗出一层鸡皮疙瘩,乌苏得人打冷颤
我属蛇,却最怕蛇,偏又和它狭路相逢,我只来得及失声喊一声“蛇!”便手足无措了
雪潇,这位走在我前面,刚才经过蛇时对它视而不见的著名诗人,不知从哪里迸出的灵感,远远地站在路的那一边,对我说,又好像对让我惊魂的蛇说:“蛇是女娲
” 只此一句话四个字,我的心头立刻像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女娲人首而蛇身,清水河谷是女娲故里,天水今年举办了首届公祭女娲大典
此处出现的蛇,不是女娲又是谁?恐惧顿去,我们长身跪地三叩首,感到举行了一个古老、吉祥而庄严的礼仪
然后,我们顺利地在一处塌方的断崖下找到了两片绘有宽带纹的彩陶,纹饰简朴平直——哦,这是六千年前的器物,其优美的曲线表达着一件完整陶器的丰韵,而其刻划的记号正是文明的先声
当我怀揣了三四块不同陶器部位的陶片离开大地湾时,清水河谷的桃花正灿若织锦
这里是远古文明的源头,是我们的生命之根
不知是哪一天,雌燕产卵了,三枚带着褐色斑纹和玄色雀斑的小燕蛋盛在垫着软绵绵毛草的燕窝里
(这是我趁两只燕子都不在教是偷看到的),不知是雌燕留守孵化,雄燕寻食,仍旧夫妇俩轮番孵化
过了一段功夫,乳燕破壳而出,三只毛茸茸的小脑壳,三张红红的小嘴儿探出巢外,待哺的鸣叫声一直于耳
三个小东西越长越大,饭量也越来越大,也够这夫妇俩忙活的了
片刻夫君飞回顾喂食,片刻浑家飞回顾喂食,一趟又一趟,乐此不疲
在它们眼中,一对夫妇有了一帮本人的后代,再苦再累内心也是甘甜的
三个小东西党羽变硬了,就想展翅试飞了
有一回,一只爪牙未丰的燕子失慎掉到地上,双亲怕儿童遭到其余众生的报复不屈不挠的冲下来,但不管怎样,它们都不会像人那么把儿童抱还家
正在这时候,我的浑家赶快赶到天井把这只小燕子兢兢业业地送回到巢里
谁看到这一幕城市被这种怜子惜女的实情深深冲动,鸟有此心,人有此意
问题是,我还得扛着一袋玉米
我的身姿在秋风中横斜,腰弯得像张把箭射出了老远的弓
我在等待,等待箭的重新赴约
这样一想,玉米就是支草制的箭头了
那些箭头扛在肩上,我有种收获历史、英雄末路的感觉
玉米在袋子里,它的不安分从春天就已开始
也许它把我当成了另外一株玉米,是它的情敌或世仇
我长得如此高大,它便拼命往下挤压
它心下说,这株姓黄的玉米真不是东西,凭什么就把我们统统拢扎进袋子里呢!